活着的“荷马”


——记藏族著名格萨尔说唱艺人尕藏智华

德吉草

  青藏高原是一片诞生奇迹的地方,是被神性和诗意频频造访的圣地。在藏民族悠久而深厚的文化传统中,有一部由藏民族集体创造,并且至今还在不断传颂着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千百年来,这部伟大的史诗被一个称之为有神授色彩的说唱群体——“仲巴”,游走四方,带到广大藏区。从此这部享誉世界的长篇英雄史诗,以她120多部,一百多万诗行,两千多万字的载体,被称为“东方的《荷马史诗》”。这些史诗的创造者和传播者,大多数是普通的藏人,有些甚至不懂文字,但他们却能在一种特殊的状态下获得灵感,滔滔不绝地吟唱出一部又一部不同分部、不同分章,全新而又有着超长篇幅和诗行的诗篇。神话和传奇不断的从这些朴素的喉咙中潺缓而出,诗性的真理从他们的口中进入到每一个聆听者的心里。从此,格萨尔成为藏人心目中此岸世界里的精神寄托,他的英雄形象成就了藏人心目中的英雄情结,存储了人们对公平、正义、幸福等现实世界的美好愿望。尕藏智华,就是这样一个游走于雪域大地的行吟者,格萨尔史诗成就了他,他也延伸了史诗丰富而多义的审美指向。

  1953年,尕藏智华出生在夏河县。他的童年和许多孩子一样,大人们告诉他们,这里是被神眷顾的地方,每一座山有神灵在驻守,每一条河流有鲁神陪伴,女孩有女神佑护,男孩有战神保护,每一株花草都有它们生存的独特意义。还有拉卜楞寺庄严恢弘的建筑,在每个孩子幼小的心灵里,认定这里就是佛的圣殿,供养着至高无上的信仰。在尕藏智华的孩提时代,他伴随着许多神话和故事一同成长,这样的童年也埋藏下了他未来可能会成为行吟者的种子。后来,他被家人送到拉卜楞寺出家为僧。虽然告别了朝夕相处的家人和儿时的玩伴,但他对歌的热爱和对舞的痴迷,一直没有更改过。

  在拉卜楞寺,尕藏智华进入上续部学院学习,该学院由一世嘉木样修建于1709年。闻思学院以讲授佛教显宗为主,学院分13个学级,主要学习藏传佛教五部大论,即因明学、般若、中观、俱舍和律学。这里学风严谨,名师辈出,学僧众多。作为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和安多地方藏传佛教的最高学府,尕藏智华在这里如何完成经典学习、如何修持佛法精要,因资料有限无可考证。但从他的经历来看,1962年,他参加了拉卜楞寺藏剧演出队,曾出演过藏戏《松赞干布》,并在剧中担任主演,反串文成公主一角,还扮演过根据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改编的藏戏《热玛纳》中的罗摩王子的爱妃悉多。

  尕藏智华表演的藏戏,也被称为“南木特”藏戏。这是以历史人物的传记或民间故事中的传奇人物、民族英雄为素材来进行表演的一种地方戏剧,发源于18世纪时期的拉卜楞寺。18世纪时,拉卜楞寺就综合传统寺院的法舞和民间歌舞艺术,发展出了以《米拉日巴劝法》为代表的具有一定程式化表演的南木特藏戏。20世纪初,第五世嘉木样将西藏藏戏与“南木特”相结合,令僧人编写剧本,并经他亲自修改后,拉卜楞僧人演出了该寺第一个有正式文学剧本的剧目——《松赞干布》。从此,“南木特”成为夏河地区以拉卜楞寺为中心的具有区域代表性的藏戏戏种之一,并传播到四川、青海等地,影响巨大。当时在拉卜楞寺学习的尕藏智华,因唱腔优美、扮相俊秀,在演出队里小有名气。后来,他还俗离开寺院,成为一名普通人。1978年,尕藏智华主持创建了夏河县九甲乡昂去乎村藏戏演出队,并亲自承担编剧、导演、主演等工作。这个南木特演出队是文革后甘南地区第一个恢复藏戏演出的组织。当时,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相当贫乏,许多包括藏戏在内的民间文化和民风民俗,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革除掉了。尕藏智华和当地有名的民间艺人一起,想通过恢复南木特表演让广大群众拥有一种可以放松心情、娱乐欢愉的方式,同时,也想通过南木特表演恢复过去那种在年节期间村落间相互往来的风俗。但在当时,由于大家都不富裕,谁也无法拿出钱来购置演出需要的道具、服装等。他就带头号召每户出资20元来组建表演队,但最后只能凑得8元。他们就用这仅有的经费买了一些化妆品、笛子、几盒别针、白纸、以及几个装鞋的盒子,进行加工制作。没有裙子,就拆下家里的白色被单围在下身作裙服,用藏装的红色腰带系腰,剧情中需要装扮成武官、大臣,没有衣帽,他们就用草帽制成官帽,白纸和彩纸作剪丝带的样子,用暖水瓶银色的瓶胆碎片作为装饰,用萝卜皮制成盔缨,就这样,这些道具做好后,他们就预先排演两三天。传统藏戏中主要角色均由男性扮演,女性角色也由男扮女装来饰演,为了突破传统,他们吸收了几名当地唱民歌唱得很好的女性加入到演出队伍中。首场演出的是传统藏戏《智美更登》,这是一部讲佛教中施舍的故事,改编于佛经内容,主人公智美更登乐善好施,把自己的一切都施舍给了他人。这位王子的大无畏与大慈悲,在舞台上通过他们的表演,向观众展示了一个美丽而又凄凉的故事。《智美更登》演出后不久,他们又上演了传统藏戏《松赞干布》和根据《格萨尔王传》改编的《降魔》。在精神生活还显得贫乏的80年代初,尕藏智华和他的藏戏演出,轰动一方,人们沉浸在故事与传奇中,尽情地享受着尕藏智华和他的剧团带给他们的各种人生体验,沉浸在古老的过去和生活的酸甜苦辣中。演出中,尕藏智华不仅是戏剧中的主角,更是才华横溢的编剧、导演。他们有时候会连场演出,还到邻近的玛曲县、青海省去演出。有时,观众超过万人。1981年,尕藏智华进入甘南州藏剧团,担任过编剧、导演,亲自主演了《降魔》等一些新的藏戏。可以说,上世纪80年代,他是甘南最有名的藏戏演员,他扮演的角色,人物性格鲜明形象、唱腔高亢华明,充满了昂扬的激情,他对观众的吸引力是通过藏戏人物与故事的跌宕起伏,渗入了他个人对生活、对命运的深刻体悟后表达出来的一种淋漓尽致的情怀。观众随着他的舞姿与唱腔释放了心中的希望,满足了他们最单纯的快乐。


  二十世纪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藏族文化的全面发展,以《格萨尔》为代表的优秀民间文学得到了抢救、保护和发展。《格萨尔王传》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连续被列为国家重点科研项目,五省区《格萨尔》抢救办公室开展了大规模的搜集、整理、翻译及出版等系列文化活动。1995年,在奥地利举办的第七届国际藏学会上,《格萨尔王传》首次被列为专题项目进行学术交流与讨论。格萨尔研究中重要的史诗说唱艺人也随之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人们开始全面、系统地研究这部世界上篇幅最长、规模宏大、传承呈现活态性质的史诗。尕藏智华也大概是在这一时期,辞去了甘南州藏剧团的工作,专门从事格萨尔的民间说唱艺术表演。

  2005年7月,中国社会科学研究员、比较文学中心主任、中国文化研究专家叶舒宪在夏河县采访了尕藏智华,叶舒宪在他的《文学人类学教程》一书中这样写道:关于活态文学所蕴涵的理论意义,甘肃夏河县的藏族“格萨尔”艺人尕藏智华提供了足够的教材。他不仅拥有可以讲唱一部作品长达2800小时的超凡记忆力,而且让所有读书识字的人感到不可思议,他的艺人兼医师的身份,也给文学治疗或者艺术治疗的可行性做出了切实的证明。从尕藏智华这里,还可以启发思考口传文化的记忆广度,反观“古诗三千”之说,探索被文字书写制度所阉割掉的丰富的文学矿藏。西方人类学诗学一派提出要在希腊史诗文本背后去发现“歌唱的”荷马,而我们眼前的尕藏智华分明就是荷马再世或“活着的荷马”。

  作为格萨尔的说唱艺人,尕藏智华和众多的“仲巴”一样,是史诗的创造者、继承者、保存者和传播者。现在,有很多研究者们认为,优美的诗歌本质上不是人的而是神的,不是人的制作而是神的诏语。格萨尔的创造者们,带着神授的色彩,行吟在雪域大地上。在这部积淀了一个民族伟大精神,凝聚着藏族人民追求公平、正义和美好生活的历史画卷中,格萨尔的众多说唱艺人,以他们喷涌的诗情和独特的语言,浸润了一代代听众的心田。尕藏智华作为一名优秀的行吟者,他的说唱艺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格萨尔和众多英雄人物为正义而战、为公平而战、更为和平而战的“四海一统,天下太平”的英雄精神。

  大凡演唱格萨尔传的艺人,都有着不同寻常的艺术才华。惊人的记忆力和高昂的激情是优秀说唱艺人的共性,他们的表演形式灵活多样,很少受时间、地点和条件的限制。尕藏智华演唱格萨尔二十余年,安多藏区的千里高原、山山水水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辽阔的牧场,曾经荡漾过他动听的演唱,他辗转不同的地方,与牧人、民众和族人面对面的交流,可以说是格萨尔赋予了他开阔的心胸、爽朗的性情和丰富的阅历,让他对藏区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民间传说和山川地理有了更多的了解。由于阅历丰富、感受深刻,他在说唱时能够把自己丰富的感受和体验融化到史诗中去,他的演唱风格雄壮大气、豪放深沉,尤其擅长演唱格萨尔中大规模的征战场面。在他语言艺术的营造之下,智勇双全、抑强扶弱、铮铮铁骨的格萨尔和他雄狮猛虎般的勇士们,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他用声音、情感塑造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虎将丹玛,视死如归的少年昂群,顾全大局、无畏无私的总管王查干,冲锋在前勇敢豪迈的嘉察等众多英雄形象。在他的说唱中即便是像莲花般美丽的珠牡王妃,在岭国遭受外敌入侵时,也依然临危不惧,身穿狮子金甲、头戴彩虹光明头盔、腰系百股套索、手执格萨尔留赠的红鸟七星箭,拉起硬角黑宝弓冲上前去,射杀霍尔王。岭国的英雄们通过尕藏智华的重塑,在听众们的心中一一复活。尤其是他演唱的《格萨尔王传——赛马登位》,语言诙谐幽默、故事曲折回转、人物形象变幻无穷,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色彩。尕藏智华不仅再现了史诗中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而且演绎了一个个曲折离奇的故事场景,听众在他妙趣横生、情趣盎然的演唱中,如痴如醉,仿佛刹那间回到了英雄时代。

  生活中的尕藏智华,因从小接受藏族传统文化的熏陶,性格儒雅稳重、坦诚率真,他精通文学、医术,与那些传统的格萨尔艺人相比而言,他可以称得上是学识丰富,艺药兼通的学者型艺人。当年他在甘南州广播电台就录有60多盒的演唱录音,每当广播中传来他的声音时,许多人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守在收音机旁和他一起进入到格萨尔奇妙的世界当中。虽然他与那些不识文字的演唱者一样,有惊人的记忆力和卓越的艺术才华,但他又不仅仅局限于演唱这一面。年轻时,他是优秀的藏戏表演者,在田间地头、在简陋的舞台上,他扮演过许多历史人物,用肢体语言诠释他们的传奇经历。观众在他塑造的这些人物身上,也许看到了与自己心灵相通的那一瞬间,他们接纳他、尊重他。同样,作为藏戏的编剧与导演,尕藏智华更懂得如何去展示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与不确定性,他深知人性的自私、贪婪与嫉妒,但他在演唱中抒发的永远是人性的慈悲、宽容、理想与信仰。即使他成了安多地区家喻户晓的格萨尔演唱家,在他所到之处,老百姓像膜拜活佛那样崇拜他,他也仍然坚信树大招风这一最朴素的警示。他的晚年除了演唱格萨尔外,也接受别人请他治病、占卜、跳神等一些宗教活动,由此引来了许多误会与谣传,但他仍然坚信,格萨尔的确赋予了自己一种超凡的力量。许多学者研究格萨尔艺人时,都会遇到像托梦说、圆光说、神授说、伏藏说等特殊才能与灵性或灵感主导下演唱的形式,研究者们普遍认为,这与科学艺术起源说中的迷狂说一样,涉及到文论史上的一个重要的理论命题,这种在演唱过程中“失去自主,陷入迷狂好像身临其境”的表现并不是只有格萨尔演唱艺人特有的方式。柏拉图的《伊安篇》中记过一位希腊著名的行吟诗人伊安,以吟诵《荷马史诗》著称。柏拉图认为这不是凭技艺,而是凭灵感,他说:“像伊安这样的史诗演唱者是神在人间的代言者。”

  藏族格萨尔演唱艺人中像尕藏智华这样将巫术、占卜与吟诵合为一体的艺人并非一人。史诗的许多演唱者都含有自己独特的仪式现场的感觉。讲述格萨尔的事迹,讲唱和聆听本身就是构成史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史诗本身就是藏民族神圣历史价值观的载体,而演唱史诗的人就是具有至高功德的人。尕藏智华以他出色的演唱才华和复合型的多重身份成为了人类学家研究的一个个案。他和许多格萨尔演唱艺人,不仅保证了这笔无比珍贵的口传文学遗产原汁原味的传承,而且我们也应该视这些艺人为民族的珍宝,如果我们对他们缺少保护、关爱和理解,这将是现代人的罪过和耻辱。

  尕藏智华的晚年究竟是被像格萨尔一样的英雄所庇护,还是遭遇到更多像超同般人物的嫉恨,我已无从查寻,问到许多人,大家都警惕或沉默,我们无法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大起大落,从一个被人人崇拜、才华横溢的表演艺术家,到谣言四起、众人泼污的受害者。他如何面对自己人生如此巨大的起伏沉降,如何走过了这段艰难的心路历程,我们依然无从得知。今天,他已经随着岭国的英雄们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也许他依然痴迷于演唱,和他热爱并使他领受过荣耀的格萨尔一起,道尽生命的崇高与悲壮。他曾用语言塑造给族人的格萨尔是视死如归、智勇双全、同情弱者、为民除害的英雄,也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大丈夫。在猎猎战旗、金戈铁马的战场,尕藏智华用他的真心、才华为我们每个人塑造了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他的史诗,温暖过我们的生命,重塑过我们成长过程中的诗意与浪漫,也给予过我们如何分辨世间的嫉妒、仇视和慈爱的智慧。史诗中虽然有超同的狡诈、阴险,有霍尔的残暴和掠杀,但英雄的格萨尔终于用光明、公平和正义战胜了邪恶。即使史诗中有再激烈的对峙,也总有终极性的人格前提,即使有更深切的嫉恨与杀戮,最终也能被良知所化解,一个演唱了一辈子格萨尔的人,也许最终以史诗般的传奇唤醒了我们每个人心目中的英雄——那个光明、公正、智慧与悲悯的格萨尔。



摘自《甘南当代名人风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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